【穆旻】弄麟记｜卷八
24（下）
桂宫银轮暮天长
赤乌金晕浊浪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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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年的初冬，京城终于迎来了第一丝飘雪，洋洋洒洒地落在了满城灰黑的屋瓦上。数日前，结束了木兰秋狝的皇帝，终于在浩大仪仗的簇拥下，在细密的雪幕之间，返回了京城。
然而，回京的次日，皇帝便颁下了旨意，将步军统领这样机要的差事，给了穆彰阿。皇帝对于穆相的偏宠，众臣们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，更何况，据说此次秋狝，穆相还在危难之际护住了皇帝和四皇子，此等不世之功，当得起步军统领的重任。
不过，也有人对皇帝的旨意略有微词，当日退出了“勤政亲贤殿”，郑亲王和怡亲王的脸上，便像正落着雪籽的天色一样阴沉昏暗。
“皇上真是越来越昏聩了！”走在端华跟前的载垣，迎着初冬凛冽的寒风，突然蹦出了这么一句，倒叫一贯口无遮拦的端华吓了一大跳。
“啊！王爷，您说话小声儿点啊！”
载垣忿忿地回头，将已经被端华拽了一角的袖笼猛地抽了回来，却还是压低了声音说道：“有什么好怕的！同样是护驾立功，为何皇上只恩赏了穆彰阿，却对四弟的不世之功视而不见？！”
端华一听，也一时语塞了起来，他无奈地叹了口气，摇了摇头道：“王爷，您说得没错，四弟怎么说也是我天家子弟，文韬武略也不输穆彰阿，可是您也莫怪皇上偏心偏宠，早些年，四弟科考受了磋磨之后，便一蹶不振到现在，早就没有了什么志气了。此事，恐怕皇上也心知肚明，四弟怕是没有那个能托付大任的担当了。”
“哼……”载垣不甘地冷哼一声，但也露出了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来，“要本王说，六弟也是个不成器的！当日离皇上就在咫尺之间，居然也没有抓住如此大好的天赐良机！唉……你我家族的出路，究竟在哪里啊……”
两位王爷正默默无语间，却见一阵卷着漫天雪片的寒风平地而起，将他俩的身影，重重地围裹了起来。
“穆彰阿，今日的折子，就这些了么？”旻宁盘在炕桌边，放下了手上最后一份折子，抬起头向着对面的人儿放眼望去。
只见穆彰阿默默无言地将折子规整在了一起后，又抬起头来，不自然地对着旻宁笑了笑说道：“回皇上，今日的折子，就这么多了。”
“嗯……”旻宁点了点头，却对穆彰阿的一举一动更加留神了一番。
自从那日，两人在行辕中互别之后，虽然彼此一路如影随形，可是却未能再有互相亲近之机。回京之后，好不容易两人又在此地重聚，旻宁却发现，穆彰阿愈发心事重重，就连自己的拨云撩雨，穆彰阿也愈发心不在焉。
突然，皇帝伸手拉住了正在炕桌上收拾折子的穆彰阿的手，牢牢地抓住了穆彰阿受伤的左臂。
“啊，皇上，您……”
“穆彰阿，今日朕封了你步军统领的差事，你该怎么谢朕呀。”
没想到，一贯厚颜的穆相，这回却形容不安起来，他刻意地低下了头，顾左右而言他地说道：“这……皇上，皇上圣恩，奴才无以为报……唯有……”
“不，”旻宁温和地打断了正在指天望地发誓的穆彰阿，“朕要听的，不是这些。”
穆彰阿忽然停了手中的活计，却低着头，支支吾吾之间，不知心中在做何盘算。
屋子里的时钟又在滴答作响，更显得气氛寂静得诡异，旻宁抓着穆彰阿的胳膊，突然波澜不惊地再度问道：“穆彰阿，这几天，你……你对朕，为何一直视而不见……”
穆彰阿一惊，下意识地想将胳膊从旻宁的掌中抽回，可是旻宁却轻松地止住了穆彰阿试图收回左臂的动作，将它又牢牢地钳制了几分。
“穆彰阿，朕已经留意很久了，”旻宁平静地问道，“是不是因为，你手上的伤，还没有复原。”
一股又麻又痛的感觉瞬间从穆彰阿的左臂延伸开来，然而，自从他受伤之后，左臂便一点气力都使不上了。
“皇上，您放手！”
“不，朕不放，你说……你告诉朕，是不是因为你的伤还未痊愈，所以这么多天来，你会如此冷落于朕？！”
然而，穆彰阿竟然并没有回复皇帝的问话，他反而下意识地伸出了腿脚往炕桌上借力一踹，旻宁错不及防地松了手，穆彰阿这才一下挣脱了旻宁的钳制。
“皇上您说得都是什么话，奴才怎么敢冷落您？！”穆彰阿一边按压着颤抖得不能自已的伤臂，一边口不择言地辩解道。
“啪！”地一下，旻宁大力往炕桌上一拍。
“你这狗奴才！”他厉声呵斥道。
“皇上……”穆彰阿并没有被怒气冲冲的皇帝震慑到，反而用颤抖的左手将余下的折子收拾在一起，揣在怀里便下了炕，“皇上恕罪，奴才今日还有诸多要事，不能相陪了，奴才这就先行告退了！”
“穆彰阿，你给朕回来，回来！”旻宁不顾孱弱的身子，也从炕上跳了下来，他光着脚想去追赶已经急匆匆地退至门口的穆彰阿，“你干什么，朕只是问上一句罢了，你又要跟朕作对了是么！”
见到旻宁如此焦急的模样，穆彰阿反而愈发朝后退了几步道：“皇上，奴才告退……奴才告退！”
“狗奴才你站住！”可是在旻宁的呵斥声中，穆彰阿还是一转身，掀起了门帘，又一侧身，便消失在了殿门口。
“你这……狗奴才！”旻宁站在空荡荡的寝殿中，又情不自禁地掉下了两行热泪来，“朕……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啊……”
这日一直到了晚些时分，寝宫里都是静悄悄的，皇帝呆呆地盘坐在暖炕上，暖盆里送来一波波暖意的炭火，开始渐渐褪去了通红的颜色，可旻宁却望着窗外愈发铺天盖地的雪幕，思绪万千。
“皇上，皇上……你可还好？”忽然，旻宁的耳畔响起了苏禄的声音。
“啊……”旻宁如梦初醒一般，回过头去，果然见到苏禄不知何时，悄悄地来到了旻宁的身边，他就站在不远处的地毯上，温柔地望着自己，“是苏禄啊，你何时进来的，为何也不行通传……现时，连你都这么没有规矩了么。”
旻宁虽然语带斥责，却没有任何恼怒的迹象，苏禄见状，便上前一步，单腿跪在了旻宁的身前。
“皇上恕罪，苏禄方才唤过皇上，可是您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？”苏禄温柔地辩解道，“皇上有何心事，可否说于苏禄听一听？”
火盆中的炭火突然发出了一阵细碎的爆燃之声，旻宁愣神地瞧着半跪在面前的人儿若有所思……
突然，旻宁像是顿悟到了什么似的，他伸出手，对苏禄招呼道：“啊，苏禄，你起来吧，来……过来！”
苏禄从容地起身，来到了旻宁的身边，竟然径直坐在了炕沿上，拉起了旻宁的手，合在了掌心里，又和风细雨一般地凝视着他的皇帝。
“皇上，苏禄在这里，您想对苏禄说什么呀？”
旻宁被他一触，不由得微微颤了一下，可是苏禄却神色平静，继续期待地望着他。
“这……苏禄，朕突然想起，你前次护驾有功，朕还没有对你有过恩赏，实在是朕没有思虑周全了，”旻宁说着，神色便有些羞愧了起来，“你说，你想要朕赏点什么给你呢？加官进爵，还是荣华富贵，只要你一句话，朕都可以办到。”
苏禄听闻，莞尔一笑，窗外的飞雪映在他的眼眸中，幻化成了难以琢磨的一片光晕。
“皇上，这么多年了，难道您还不知道苏禄要什么么，那些腌臜之物，苏禄若是想要，也不会等到今天，”旻宁吃惊地发现，苏禄再也没有露出往日言及此事时，会袒露的那种悲戚的神色，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道，“苏禄想要的，是世间最美好的形容……是只有皇上才能给的，世间最美好的形容……”
